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耕读博物馆中的水声木嗅散文
见过许多公立博物馆,空间很大,熙熙攘攘的人群撒在其中,倒成了这些文物的动漫,诸多文物是不是如“桃花源”中人所云:“孰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,我不知道。但他们一定也会交头接耳,如读族谱一般,在人群中顺藤摸瓜寻找着当年主人的最新后裔。柔和的灯光罩住整个馆展,馆外的光线透不进一丝,朝晖夕阴的光线变化丝毫不能左右厅内的时间感,聚在一堂是退不去历史长河泊岸的波痕。从远古,经秦汉、唐宋、至明清,直到新中国成立,各自留彩。博物馆之所以要这么大的空间,只因为它要容得下这么多时光的汇聚。
漈头村民间耕读博物馆陈列在几家民居老宅中,日光从天井落入,晨出,西厢耀辉,夕下,东厢洒金,进进出出的游客时时刻刻能感觉到一天中时光的流程,实实在在地生活在日子里。蝼蚁成群并不是因为它没有占有欲,而是因为它的弱小,只能抱团才能生存。百姓也一样,聚族而居,结舍成村,相互依靠,左右照顾,才能跟天敌与人患相抗相生。生存的法则铸就了生活的习性,生活的习性也就滋养了思维的习惯,聚在一起,热热闹闹没有什么不好。上万件的古物聚集在几幢民宅里,包罗万象,成了耕读博物馆,让这方水土千年来的五味人生附在古物中还魂。
置身在这样古物满屋的老宅中,仿佛能听到叽叽喳喳满院声音,有哭有笑,有骂有训,有叹息,有埋怨,有争吵,有调和,有孩子读书声,有先生教导声,……这些声音我在村子里常常听到,遥远而又现实。一个个疑问,随之而来,难道这些声音古今不变,真如刘欢演唱的“遥远的夜空,有一个弯弯的月亮,弯弯的月亮下面,是那弯弯的小桥……阿娇摇着船,唱着那古老的歌谣。”看着古物,辩听着这些古老的歌谣,不是古今不变,而是这方人血脉中的基因不变,正如乡音不变一般。沿着根脉行走,借着乡音引路,我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,听到了榨油坊霹雳的声响,闻到禾香木嗅。古物啊古物,有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啊!
一截椴木,横躺在耕读博物馆油坊里的椴木,想象得出,站立时它的霸气,独木成林,遮天蔽日,倒下一刻轰鸣山谷,震动山梁,压碎四周草木。这样一棵占尽一片天地的大树,它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能寿寝正终,而是被锯斧伐倒。几十条汉子,如同蚂蚁搬虫,把它扛回村子,抬到榨油坊,成了油行,大树的其余部分有的成了油行楔子,有的成了柴薪。一路号子,如同为大树迁魂村庄的古咒,一路汗息,又如敬天香火的气息。椴木静静躺着,岁月的年轮就此凝固,它的生命意义开始转变。木心掏空,装下榛树、茶树结下果子制成的油饼,一枚枚木楔楔入,重重的石锤重击楔子,榨,榨,榨出叮叮咚咚的油汁滴下的声响。就如耕读博物馆榨油坊前一副对联所描绘的“榨声如雷惊动满天星斗,油香扑鼻营养万户千家。”农家油香的日子,就是这样借助椴木制作的油行给榨出来的。
十五岁在村里算成人了,那一年,我挑着一头榛籽、茶籽,一头一小捆柴片的担子,跟着大人去邻村干过这活。在此之前我没见过油行那大家伙,更不知道榨油该怎么做,好在大人们个个在行,只叫我做些省力的活,烧火煮榛籽、拣些稻草让他们捆扎榛籽与茶籽饼。油坊中的每件东西都挺重的,石磨我勉强推得动,但磨下那些榛籽、茶籽一定得有人帮助,那悬在空中的大石锤我推得动它,可击不准,也没劲道,他们为了榨出更多油,也得两三人合力,硬梆梆的身子此时有了柔软感,随嗨喝、嗨喝的号子扭后送前,击中木楔“硑、硑”作响,木楔又随声使命地向里面挤进,油行的槽里流出橙色的油,此时伴随着巨响的是叮叮咚咚的流声,看着油桶我在傻笑,油、油,让日子有了油香的油,能活血化瘀的油,原来生于木,也涅槃于木。
回村了,担子轻了些,一头是油,一头是几块干枯的榛籽饼,摇摇晃晃,随山风呼呼,溪水哗哗,几个大人开起了玩笑,说前面在油坊前拔草的小姑娘很漂亮,明天托媒说给我做老婆,到时你用这油点灯、生子、煮菜,孩子上山采榛籽、茶籽,再“硑、硑”榨油,住在外婆家多好。我想着,他们胡子都有筷子长了,还没娶到老婆,居然还顾得上我,我在心里窃笑他们。博物馆里油坊留下许多东西,有油汁、有重量,我看着看着,又窃笑了,我想没有人会知道我窃笑什么,就如再用力倒腾出油坊的声响,就是声震如雷,在场的人又能听哪些声音。
哗啦啦的水流声,乡下人听习惯了,习惯得如祖母的召唤,我在耕读博物馆也听到了这个召唤,那声声召唤就停留在那戽斗的一片片页片中,远古的水流,声响并没远去。“懵子,不要再戽了,回家吃饭吧!”一个“戽”字村里人不仅说得有声色,且做得顺当,十几岁时,几个伙伴,把村前的小溪水给围截了,而后“戽、戽”,把截下的溪水“戽”干,捕抓一条条溪鱼。戽、戽出哗啦啦水声,戽得家里有鱼腥味,戽下一串串记忆,这戽斗的流水声能走远吗?
在《老农民》电视剧中我见过跟博物馆中一样的戽斗,当地人叫它水车,这能叫水车吗?车总得有个轮在转,而这戽斗,只有一个十来米长,二十公分宽的水槽,一个个叶片相连如同一条脊梁骨,这么长的脊骨,村里人唤作龙骨,这条龙骨活脱起来,那水就哗啦啦从低处往高处流。水车在江南并不少见,福建山区也不少见,更是村村都有,但这种唤作戽斗的水车确实罕见。山区吧,有着山区的好处,山有多高,泉也就有多长,山里的田,靠泉眼养着,就是干旱了这种戽斗式的水车用不上,都是梯田,那戽斗支不到顶,那溪里的水只能从山脚下走。戽斗吧,仿佛是一种远古怀念的摆设。
我们的先祖就是从黄河边走来,到了这里,落籽生根,可他们想起远源,除了姓氏还在,还有什么?祖辈们念祖思乡,有的修下家谱记载姓氏的根脉,有的把远源流长的家源,用一副对联刻在石门立上。至于这戽斗吧,它不是能把黄河的水从黄河边戽到岸边的麦地里吗?在家乡也安上一台,一定也能把黄河水戽到这里,思念的路很长,又很近,有了这么一台戽斗,遥远的母亲河,一样近在眼前。
博物馆中的戽斗虽不再转动,没戽动水,可戽动了时光,戽动了念想,寻根问祖一页页戽到了跟前,戽到了心里。我站在戽斗面前,没迈开腿,不是脚底生根,而是戽斗的根系蔓延到我的周身,哗啦啦母亲河的水流淌浑身,我就在这水声中成长,成长为一根有根底,有生机的新绿!
乡村人很知足,在田里锄地时,抓到一条大黄鳝,会乐得一家人有滋有味,且香得一张张嘴叭哒叭哒呷个好几天。村中的凉亭里可赌可吹,天南地北,从古至今,从雅到俗,一样不少,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、《封神演义》,谁家媳妇的肥臀细腰等等。当然说的人有点“显掰”的味,听的人也只是乐乐,或学上几段,到别的场合也“掰、掰”,让更多人乐呵乐呵。然而提到科举取第他们毫不含糊,不含糊到一代代做同样的梦,父亲训诫孩子话“聪明人靠腹肚,愚蠢人吃脚肚。”“好好读书,不要做明眼瞎。”一代代跟着讲,且村里人永远坚信,歹竹也会生好笋,村子就有出过进士、举人,就是不出进士、举人的家,也因知书而达礼,传出了好家风,所以村庄除了进士、举人、文魁、武魁、拔贡匾额外,还有什么“好义可风”、“五代同堂”等等,这些匾额挂在一家家的门楣上,在许多人探访和拜谒中,一次次擦拭蒙尘,熠熠生辉,可居住在这样家中的人只能报以微笑,他们不能把精力与时光沉浸在匾额那个时代里,生活总是要让他们不断的付出,只有付出才能换回自己希望,希望就是要让子孙也能读书成名。
耕读博物馆中,收藏好多这样的匾额,都挂在显眼的地方。土木老宅,这匾额属于他,也不属于他,但匾额确实能让老宅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声色。“十年寒窗无人问,一举成名天下知”的感叹,仅仅是匾额苍劲雕刻中带出的几根纹丝,其中实实在在的一笔一划背后,除了学子一路横折竖撇的艰辛,又有谁体会到那块厚实木板历经的风霜雨雪。“文魁”、“武魁”,只是缀在父辈刀锄耕耘这棵大树上的硕果,若失去这棵树制下的木块,他们将依附何处?耕读人家,耕永远在前,父辈手上的刀劈开的虽是山间荆棘,挥动的锄头翻起的虽是田园间泥土,也正是这一刀一锄,为学子开道,为学子翻书。
莘莘学子啊!在这匾额下,我听到了,听到你禁泪含笑,那是一声“我中了”;听到你,一声长叹,那是“寒窗孤灯影,夺魁耀祖庭”;听到你,长跪叩首,“嘟嘟!”叩地震声!我还听到了,乡音啧啧赞叹;听到你父母落泪喜泣。时代已过去很久,可依旧声声在耳。耕读博物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,就有人听到后,对着儿子说:“好好读书,总有一天能脱去蓝衫换紫袍,父母支持你!”我知道勤耕为本,但又有谁愿意代代为本,多少人心中依然揣着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的观念。这观念我也执,但绝非视万般为下品,而是读书会使万般成高品。世间活法万千种,唯有诗书醉千古,只有书香弥代代。耕读博物馆几万件的古物,件件有声,他们的灵魂就是文化,是书香。
历史匆匆行色,刀锄犁耙深深耕植,文化种子代代传播。烟火日日熏蒸,油盐酱醋味味沁脾,文化气息乡野弥漫。哗啦啦的水声,流古流今,博物馆耕读文明,古耀今辉。耕读、耕读,代代不息。追寻、咏唱,千古留声,我迷恋着这里的水声木嗅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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